七、雪·第六夜
霍展白在扬州二十四桥旁翻身下马。 刚刚是立春,江南寒意依旧,然而比起塞外的严酷却已然好了不知多少。 霍展白满身风尘,疾行千里日夜兼程,终于在第十九日上回到了扬州。暮色里,看到了熟悉的城市,他只觉得心里一松,便再也忍不住极度的疲惫,决定在此地休息一夜。 熟门熟路,他带着雪鹞,牵着骏马来到了桥畔的玲珑花界。 骑马倚斜桥,满楼红袖招。混在那些鲜衣怒马、容光焕发的寻欢少年里,霍展白显得十分刺眼:白衣破了很多洞,已有多日没有沐浴,头发蓬乱面色苍白——若不是薛紫夜赠与的这匹大宛名马还算威风,他大约要被玲珑花界的丫鬟们当作乞丐打出去。 “柳非非柳姑娘。”他倦极,只是拿出一个香囊晃了晃。 老鸨认得那是半年前柳花魁送给霍家公子的,吓了一跳,连忙迎上来:“七公子!原来是你?怎生弄成这副模样?可好久没来了……快快快,来后面雅座休息。” 他根本没理会老鸨的热情招呼,只是将马交给身边的小厮,摇摇晃晃地走上楼去,径自转入熟悉的房间:“非非,非非!” “七公子,七公子!”老鸨急了,一路追着,“柳姑娘她今日……” “今日有客了么?”他顿住了脚。 “没事,让他进来吧。”然而房间里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,绿衣美人拉开了门,盈盈而立,“妈妈,你先下楼去招呼其他客人吧。” “可是……钱员外那边……”老鸨有些迟疑。 “请妈妈帮忙推了就是。”柳非非掩口笑。 老鸨离开,她掩上了房门,看着已然一头躺倒床上大睡的人,眼神慢慢变了。 “回来了?”她在榻边坐下,望着他苍白疲倦的脸。 “嗯。”他应了一声,感觉一沾到床,眼皮就止不住的坠下。 “那件事情,已经做完了么?”她却不肯让他好好睡去,抬手抚摩着他挺直的眉,喃喃,“你上次说,这次如果成功,那么所有一切,都会结束了。” 他展开眉毛,长长吐出一口气:“完结了。” 架子上的雪鹞同意似的叫了一声。柳非非怔了一下,仿佛不相信多年的奔波终于有了一个终点,忽地笑了起来:“那可真太好了——记得以前问你,什么时候让我赎身跟了你去?你说‘那件事’没完之前谈不上这个。这回,可算是让我等到了。” 霍展白蓦地震了一下,睁开了眼睛:“非非……我这次回来,是想和你说——” 然而,不等他把话说完,柳非非噗哧一声笑了,伸出食指按住了他的嘴。 “看把你吓的,”她笑意盈盈,“骗你的呢。你有那么多钱替我赎身么?除非去抢去偷——你倒不是没这个本事,可是,会为我去偷去抢么?” 他蹙眉望着她,忽然觉得大半年没见,这个美丽的花魁有些改变。 忘了是哪次被那一群狐朋狗友们拉到这里来消遣,认识了这个扬州玲珑花界里的头牌。她是那种聪慧的女子,洞察世态人心,谈吐之间大有风致。他刚开始不习惯这样的场合,躲在一角落落寡合,却被她发现,殷勤相问。那一次他们说了很久的话,最后扶醉而归。 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。 然后,他几乎每年都会来这里。一次,或者两次。每次来,都会请她出来相陪。 那样的关系,似乎也只是欢场女子和恩客的交情。她照样接别的客,他也未曾见有不快。偶尔他远游归来,也会给她带一些新奇的东西,她也会很高兴。他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自己的过去和现在,不曾和她分享过苦痛和欢跃。 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样近,却又是那样远。 在某次他离开的时候,她替他准备好了行装,送出门时曾开玩笑似地问:是否要她跟了去?他却只是淡淡推脱说等日后吧。 那一次之后,她便没有再提过。 ——浪迹天涯的剑客和艳冠青楼的花魁,毕竟是完全不同两个世界里的人。她是个聪明女人,这样犯糊涂的时候毕竟也少。而后来,她也慢慢知道:他之所以会到这种地方来,只因为实在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。 “今晚,恐怕不能留你过夜。”她拿了玉梳,缓缓梳着头发,望着镜子里的自己,幽幽道,“前两天,我答应了一名胡商做他的续弦。如今,算是要从良的人了。” 他躺在床上,微微怔了一下:“恭喜。” “呵,谢谢。”她笑了起来,将头发用一支金簪松松挽了个髻,“是啊,一个青楼女子,最好的结局也无过于此了……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和别的姐妹不一样,说不定可以得个好一些的收梢。可是就算你觉得自己再与众不同,又能怎样呢?人强不过命。” 霍展白望着她梳妆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。 “你这一次回来,是来向我告别的么?”她却接着说起了刚才的话头,聪明如她,显然是早已猜到了他方才未曾说出口的下半句。 他默然点头,缓缓开口:“以后,我不会再来这里了。” “是有了别的去处了么?还是有了心爱的人?——不过,反正我也不会再在这里了。”柳非非有些疲倦地微笑着,妩媚而又深情,忽然俯下身来戳了他一下,娇嗔,“哎,真是的,我就要嫁人了,你好歹也要装一下失落嘛——难道我柳非非一点魅力也没有么?” 他应景地耷拉下了眼皮,做了一个苦脸:“能被花魁抛弃,也算我的荣幸。” 柳非非娇笑起来,戳着他的胸口:“呸,都伤成这副样子了,一条舌头倒还灵活。” 然而下一刻,她却沉默下来,俯身轻轻抚摩着他风霜侵蚀的脸颊,凝视着他疲倦不堪的眼睛,叹息:“不过……白,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。” 她俯身温柔地在他额上印下一个告别的吻,便头也不回的离开。 望着阖上的门,他忽然觉得无穷无尽的疲倦。 是的,不会再来了……不会再来了。一切都该结束了。 八年了,而这一段疯狂炽热的岁月,也即将成为过去。的确,他也得为以后打算打算了,总不成一辈子这样下去……在这样想着的时候,心里忽然闪过了那个紫衣女子的影子。 他想着,在极度的疲倦之下沉沉睡去。 霍展白走后的半个多月,药师谷彻底回到了平日的宁静。 这个位于极北漠河旁的幽谷宛如世外桃源,鸡犬相闻,耕作繁忙,仿佛和那些江湖恩怨、武林争霸丝毫不相干。外面白雪皑皑风刀霜剑,里面却是风和日丽。 今年的十个病人已然看完了,新一轮的回天令刚让霜红带出谷去,和往年一样沿路南下,从江湖上不同的几个地方秘密发送出去,然后再等着得了的人送回来求医——薛紫夜一时得了闲,望着侍女们在药圃里忙碌地采摘和播种各种草药,忽然间又觉得恍惚。 明介走了,霍展白也走了。 他们都有自己要走的路,和她不相干。 真像是做梦啊……那些人闯入她生活的人,呼啸而来,又呼啸而去,结果什么都没有留下,就各奔各的前程去了。只留下她依旧在这个四季都不会更替的地方、茫然的等待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将来。 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发髻,才发现那一支紫玉簪早被她拿去送了人。她忽然觉得彻骨的寒冷,不由抱紧了那个紫金的手炉,不停咳嗽。 “谷主!”忽然间,外面一阵慌乱,她听到了绿儿大呼小叫的跑进来,一路摇手。 “怎么?”她的心猛的一跳,却是一阵惊喜——莫非,是他回来了? “谷主!谷主!”绿儿跑得快要断气,撑着膝盖喘息,结结巴巴:“大、大事不好了……谷口、谷口有个蓝头发的怪人,说要见您……” “哦?”薛紫夜一阵失望,淡淡,“没回天令的,不见。” ——今年的回天令才发出去没几天呢,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有病人上门。 一般来说,回天令由秘密的地点散发出去,然后流落到江湖上。后总会经历一番争夺,最后才由最需要和最有实力的人夺得,前来药师谷请求她的帮助。一般来说,第一个病人到这里,多少也要是三个月以后了。 “有!有回天令!”绿儿却大口喘气,结结巴巴,“有好多!” “什么!”薛紫夜霍然站起,失惊。 “他、他拿着十面回天令!”绿儿比划着双手,眼里也满是震惊,“十面!” “……”薛紫夜眼神凝聚起来,负手在窗下疾走了几步,“霜红呢?” “禀谷主,”旁边的小橙低声禀告,“霜红她还没回来。” 出去散发回天令的霜红还没回来,对方却已然持着十面回天令上门了!薛紫夜不出声的倒抽一口冷气——她行医十多年,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诡异情形。 “带我出去看看。”她吩咐,示意一旁的小橙取过猞猁裘披上。 谷口的风非常大,吹得巨石乱滚。 软轿停下的时候,她掀开帘子,看见了巨石阵对面一袭白衫猎猎舞动。距离太远看不清对方的面目,只见雪地上一头蓝色长发在风中飞扬,令人过目难忘。 奇异的是,风雪虽大,然而他身侧却片雪不染。仿佛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温暖柔和的力量,将那些冰冷的霜雪融化。 “薛谷主?”看到软轿在石阵对面落下,那人微笑着低头行礼,声音不大,却穿透了风雪清清楚楚传来,柔和悦耳,“昆仑山大光明宫教王座下妙风使,奉命来药师谷向薛姑娘求医。” 大光明宫?! 薛紫夜一瞬间怔住,手僵硬在帘子上,望着这个满面微笑的白衣男子。 大光明宫教王麾下,向来有三圣女、五明子以及修罗场三界。日月星三圣女长年居于昆仑绝顶,而风、火、水、空、力五明子中,妙水、妙火、妙空、明力都是中原武林闻声变色的人物,唯独妙风最是神秘,多年来江湖中竟从未有人见过其真容,据说此人是教王的心腹,向来不离教王左右。 ——然而此刻,这个神秘人却忽然出现在药师谷口!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,只看着对方捧出了一把的回天令。 将十枚回天令依次铺开在地上,妙风拂了拂衣襟,行了一礼。 “在下听闻薛谷主性格清幽,必以此为凭方可入谷看诊,”他一直面带微笑,言辞也十分有礼,“是故在下一路尾随霜红姑娘,将这些回天令都收了来。” 薛紫夜望了一眼那十枚回天令,冷冷:“有十个病人要看?” “病人只得一个。”妙风微笑躬身,脸上似是带着一个无形的面具,“但在下生怕谷主不肯答应救治,或是被别人得了,妨碍到谷主替在下看诊,所以干脆多收了几枚——反正也是顺手。” 薛紫夜心下隐隐有了怒意,蹙眉:“究竟是谁要看诊?” 妙风深深鞠了一躬:“是本教教王大人。” 薛紫夜眼睛瞬间雪亮,手下意识的收紧:“教王?” “教王大人日前在闭关修炼时,不慎走火入魔,”妙风一直弯着腰,隔着巨石阵用传音入密之术和她对话,声音清清楚楚传来,直抵耳际,“经过连日调理,尚不见起色——听闻药师谷医术冠绝天下,故命在下不远千里前来求医。” 薛紫夜一怔:“命你前来?” 终于找到了一个堂而皇之的拒绝理由,她忽地一笑,挥手命令绿儿放下轿帘,冷然:“抱歉,药师谷从无‘出诊’一说。” “即便是这样,也不行么?”身后忽然传来追问,声音依旧柔和悦耳,却带了三分压迫力,随即有击掌之声。 “哎呀!”身边的绿儿等几个侍女忽然脱口惊呼起来,抬手挡住了眼睛。 薛紫夜一惊,撩起了轿帘,同样刹那间也被耀住了眼睛——冰雪上,忽然盛放出了一片金光! 十二名昆仑奴将背负的大箱放下,整整齐齐的二十四箱黄金,在谷口的白雪中铺满。 “听闻薛谷主诊金高昂,十万救一人,”妙风微笑躬身,“教王特意命属下带了些微薄物来此,愿以十倍价格求诊。” 绿儿只看得乔舌不下,这些金条,又何止百万白银? 她知道谷主一向来在钱财方面很是看重,如今金山堆在面前,不由得砰然心动,侧头过去看着谷主的反应。 然而轿帘却早已放下,薛紫夜的声音从里面冷冷传来:“妾身抱病已久,行动不便,出诊之事,恕不能从——妙风使,还请回吧。” 顿了顿,仿佛还是忍不住,她补了一句:“阁下也应注意自身——发色泛蓝,只怕身中冰蚕寒毒已深。” 妙风未曾料到薛紫夜远隔石阵,光凭目测发色便已断出自己病症所在,略微怔了一怔,面上却尤自带着微笑:“谷主果然医称国手——还请将好意,略移一二往教王。在下感激不尽。” “这个,恕难从命,”薛紫夜冷冷放下了轿帘。 轿子抬起的瞬间,忽然听得身后妙风提高了声音,朗朗:“在下来之前,也曾打听过——多年来,薛谷主不便出谷,是因为身有寒疾,怯于谷外风雪。是也不是?” 薛紫夜并不答应,只是吩咐绿儿离去。 然而,身后的声音忽然一顿:“若是如此,妙风可为谷主驱除体内寒疾!” “呵,”薛紫夜忍不住嗤然一笑,“看来妙风使的医术,竟是比妾身还高明了。” “谷主医称国手,不知可曾听说过‘沐春风’?”他微笑着,缓缓平抬双手,虚合——周围忽然仿佛有一张罩子无形扩展开来,无论多大的风雪,一到他身侧就被那种暖意无声无息的融化! 妙风站在雪地上,衣带当风,面上却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,声音也柔和悦耳,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温暖。她凝神一望,不由略微一怔——这种气息阳春和煦,竟和周围的冰天雪地格格不入! “在下自幼被饲冰蚕之毒,为抗寒毒,历经二十年,终于将圣火令上的秘术炼成。”妙风使双手轻轻合拢,仿佛是一股暖流从他掌心流出,柔和汹涌,和谷口的寒风相互激荡,一瞬间以他身体为核心,三丈内白雪凭空消失! 绿儿只看得目瞪口呆,继而欣喜若狂——不错!这种心法,只怕的确和小姐病情对症! 妙风微笑着放下手,身周的雪花便继续落下,他躬身致意:“谷主医术绝伦,但与内功相比,针药亦有不能及之处——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为谷主驱寒?” “小姐……小姐!”绿儿绞着手,喃喃望着那个白衣蓝发的来客,激动不已,“他、他真的可以治你的病!你不如——” “绿儿,住口。”薛紫夜却断然低喝。 绿儿跺脚,不舍:“小姐!你都病了那么多年……” “生死有命。” 薛紫夜对着风雪冷笑,秀丽的眉梢扬起,“医者不自医,自古有之——妙风使,我薛紫夜又岂是贪生怕死受人要挟之辈?起轿!” 侍女们无法,只得重新抬起轿子,离去。 妙风站在雪地里,面上的笑意终于开始凝结——这个女人实在是难以对付,软硬不吃,甚至是连自己的生死都可以不顾!他受命前来,原本路上已经考虑过诸多方法,也做了充足准备,却不料一连换了几次方法,都碰了钉子。 “薛谷主!若你执意不肯——”一直柔和悦耳的声音,忽转严肃,隐隐透出杀气。 薛紫夜冷笑:还是凶相毕露了么?魔教做事,原来也不过如此吧? “妙风使,你应该知道,若医者不是心甘情愿,病人就永远不会好。”她冷冷道,眼里有讥诮的表情,“我不怕死,你威胁不了我。你不懂医术,又如何能辨别我开出的方子是否正确?——只要我随便将药方里的成分增减一下,做个不按君臣的方子出来,你们的教王只会死得更快。” “此中利害,在下自然明白,”妙风声音波澜不惊,面带微笑,一字一句从容道,“所以,在下绝无意在此动武冒犯。若薛谷主执意不肯——” 他霍然转身向西跪下,袖中滑出了一把亮如秋水的短刀,手腕一翻,抵住腹部: “妙风既然不能回昆仑复命,也只能自刎于此了!” 声音方落,他身后的十二名昆仑奴同时拔出了长刀,毫不犹豫的回手便是一割,鲜血冲天而起,十二颗头颅骨碌碌掉落在雪地上,宛如绽开了十二朵血红色的大花。 “啊——!”药师谷的女子们何曾见过如此惨厉场面,齐齐失声尖叫,掩住了眼睛。 “住手!”薛紫夜脱口大呼,撩开帘子,“快住手!” 话音未落,绿儿得了指令,动如脱兔,一瞬间几个起落便过了石阵,抢身来到妙风身侧,伸手去阻挡那自裁的一刀——然而终归晚了一步,短刀已然切入了小腹,血汹涌而出。 “……”薛紫夜随后奔到,眼看妙风倒地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 她俯下身,看清楚了他的样子:原来也是和明介差不多的年纪,有一头奇异的蓝色长发,面貌文雅清秀,眼神明亮。但不同的是,也许因为修习那种和煦心法的缘故,他没有明介那种孤独尖锐,反而从内而外的透出暖意来,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妖邪意味。 “呵……”那个人抬起头,伸出满是血的手来,看着她微笑,断断续续,“薛谷主……你、你……已经穿过了石阵……也就是说,答应出诊了?” 她任凭他握住了自己的手,感觉他的血在她手心里慢慢变冷,心里的惊涛骇浪一波波拍打上来,震得她无法说话—— 这个魔教的人,竟然和明介一模一样疯狂! 既然自幼被人用冰蚕之毒作为药人来饲养,她可以想象多年来这个人受过怎样的痛苦折磨,可是……为什么他还要这样不顾一切的为教王卖命?这些魔教的人,都是疯子么? 他一直一直的坚持着不昏过去,执意等待她最终的答复。 她没有回答,只是抬起手封住了他腹间断裂的血脉。 “绿儿,小橙,蓝蓝,”她站起身,招呼那些被吓呆了的侍女们过来,“抬他入谷。” 被从雪地抬起的时候,妙风已然痛得快晕了过去,然而唇角却露出一丝笑意:果然没有错——药师谷薛谷主,是什么也不怕的。她唯一的弱点,便是怕看到近在眼前的死亡。 他赢了。 昆仑。大光明宫西侧殿。 密室里,两人相对沉默。看着旁边刚收敛的零碎尸体,刚刚赶回的赤发大汉手上盘着蛇,咋舌:“乖乖,幸亏我们没来得及下手!否则这就是我们的下场!” “教王闭关失败,走火入魔,又勉力平定了日圣女那边的叛乱,此刻定然元气大伤,”瞳抱着剑,靠在柱子上望着外头灰白色的天空,冷冷,“狡猾的老狐狸……他那时候已然衰弱无力,为了不让我起疑心,居然还大胆的亲自接见了我。” 如果那时候动手,定然早将其斩于沥血剑下了!只可惜,自己当时也被他的虚张声势唬住了。 “他妈的,妙水也不及时传个消息给你,”妙火狠狠唾了一口,不甘,“错过那么好的机会!” 瞳的眼神渐渐凝聚:“妙水靠不住——看来,我们还是得自己订计划。” “也是!”妙火眼里腾的冒起了火光,捶了一拳,“目下教王走火入魔,妙风那厮又被派了出去,只有明力一人在宫。千载难逢的机会啊!” “妙风此刻大约早已到药师谷,”瞳的眼睛转为紫色,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,“不管他能否请到薛紫夜,我们绝对要抢在他回来之前动手!否则,难保他不打听到我夺了龙血珠的消息——这个消息一泄露,妙火,我们就彻底暴露了。” 妙火有些火大的瞪着瞳,怒斥:“跟你说过,要做掉那个女人!真不知道你那时候哪根筋搭错了,留到现在,可他妈的成大患了吧?” 瞳蹙了蹙眉头,却无法反驳。 的确,在离开药师谷的时候,是应该杀掉那个女人的。可为什么自己在那个时候,竟然鬼使神差的放过了她? 他有些烦乱的摇了摇头。看来,这次计划成功后,无论如何要再去一趟药师谷——一定要把那个女人给杀了,让自己断了那一点念想才好。 否则,迟早会因此送命。 他握紧沥血剑,声音冷涩:“我会从修罗场里挑一队心腹半途截杀他们——妙风武功高绝,我也不指望行动能成功。只盼能阻得他们一阻,好让这边时间充裕,从容下手。” 妙火点了点头:“那么这边如何安排?” “教王既然对外掩饰他的伤情,必然还会如平日那样带着灰骜去山顶的天国乐园散步,”他望着云雪笼罩的昆仑绝顶,冷冷道,“我先回修罗场的暗界冥想静坐,凝聚瞳力——三日后,我们就行动!” “好。”妙火思索了一下,随即重重点,“要通知妙水么?” 瞳想了想,最终还是摇头:“不必。那个女人,敌友莫测,还是不要先指望她了。” 机会不再来,如果不抓住,可能一生里都不会再有扳倒教王的时候! 不成功,便成仁。 总好过,一辈子跪人膝下做猪做狗。
遥远的漠河雪谷。 夏之园里,薛紫夜望着南方的天空,蹙起了眉头。 已经二十多天了,霍展白应该已经到了扬州——不知道找到了师傅没?八年来,她从未去找过师傅,也不知道如今她是否还住在扬州。只盼那个家伙的运气好一些,能顺利找到。 否则……沫儿的病,这个世上绝对是没人能治好了。 她叹了口气,想不出霍展白知道自己骗了他八年时,会是怎样的表情。 她又望了望西方的天空,眉间的担忧更深——明介,如今又是如何?就算是他曾经欺骗过自己、伤了自己,但她却始终无法不为他的情况担忧。 就算是拿到了龙血珠,完成了这次的命令,但是回到了大光明宫后,他的日子会好过多少呢?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回到修罗场,和别的杀手一样等待着下一次嗜血的命令。 明介,明介。你真的全都忘了么? 还是,只是因为,即便是回忆起来了也毫无用处,只是徒自增加痛苦而已? 我要怎样,才能将你从那样黑暗的地方带出呢…… 她沉默地想着,听到背后有簌簌的响动。 “别动。”头也不回,她低叱,“腹上的伤口太深,还不能下床。” 然而,那个蓝发的人已经到了她身后。 “哟,好的这么快?”薛紫夜不由从唇间吐出一声冷笑,望着他腹部的伤口,“果然,你下刀时有意避开了血脉吧?你赌我不会看着你死?” “在下可立时自尽,以消薛谷主心头之怒。”妙风递上短匕,面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,微微躬身,“但在此之前,还请薛姑娘答允尽早去往昆仑,以免耽误教王病情。” 薛紫夜一时语塞。 妙风脸上尤自带着那种一贯的温和笑意——那种笑,是带着从内心发出的平和宁静光芒的。“沐春风”之术乃是圣火令上记载的最高武学,和“铁马冰河”并称阴阳两系的绝顶心法,然而此术要求修习者心地温暖宁和,若心地阴邪惨厉、修习时便容易半途走火入魔。 而这个人修习二十余年,竟然将内息和本身的气质这样丝丝入扣的融合在一起。 她不解地望着他:“从小被饲冰蚕之毒,还心甘情愿为他送命?” 妙风微笑躬身,回答:“教王于我,恩同再造。” 薛紫夜蹙眉:“我不明白。” “薛谷主不知,我本是楼兰王室一支,”妙风面上带着淡淡的笑,“后国运衰弱,被迫流亡。路上遭遇盗匪,全赖教王相救而活到现在。所以尽我一生,均视其为慈父,赴汤蹈火在所不辞。” “哦……”薛紫夜喃喃,望着天空,“那么说来,那个教王,还是做过些好事的?” 妙风恭声:“还请薛谷主出手相救。” “好吧。我答应你,去昆仑替你们教王看诊——”薛紫夜拂袖站起,望着这个一直微笑的青年男子,竖起了一根手指,“但是,我有一个条件。” 妙风颔首:“薛谷主尽管开口。” 薛紫夜冷笑起来:“你能做这个主?” “在下可以。”妙风弯下腰,从袖中摸出一物,恭谨地递了过来:“这是教王派在下前来时,授予的圣物——教王口谕,只要薛谷主肯出手相救,但凡任何要求,均可答允。” “圣火令?!”薛紫夜一眼看到,失声。 那枚玄铁铸造的令符沉重无比,闪着冰冷的光,密密麻麻刻满了不认识的文字。薛紫夜隐约听入谷的江湖人物谈起过,知道此乃魔教至高无上的圣物,一直为教主所持有。 “哦……看来,”她笑了一笑,“你们教王,这次病得不轻哪。” 妙风无言。 她将圣火令收起,对着妙风点了点头:“好,我明日就随你出谷去昆仑。” “多谢。”妙风欣喜的笑,心里一松,忽然便觉得伤口的剧痛再也不能忍受,低低呻吟一声,手捂腹部踉跄跪倒在地,血从指间慢慢沁出。 “唉,”薛紫夜一个箭步上前,俯身将他扶住,叹息,“和明介一样,都是不要命的。” 明介?妙风微微一惊,却听得那个女子在耳边喃喃: “这一次,无论如何,都要把他从那里带出来了……”
修罗场。暗界。 耳畔是连续不断的惨叫声,有骨肉断裂的钝响,有临死前的狂吼——那是隔壁的畜生界传来的声音。那群刚刚进入修罗场的新手,正在进行着第一轮残酷的淘汰。畜生界里命如草芥,五百个孩子,在此将会有八成死去,剩下不到一百人可以活着进入生死界,进行下一轮修炼。 而最后可以从生死界杀出的,五百人中不足五十人。 这里是修罗场里杀手们的最高境界:超出六畜与生死两界,得大光明。那是多年苦练终于出头的象征,严酷的淘汰中,只有极少数杀手能活着进入光明界——活着的,都成为了大光明宫顶尖的杀手精英。就如……他和妙风。 黑暗的最深处,黑衣的男子默默静坐,闭目不语。 那一些惨叫呼喊,似乎完全进不了他心头半分。 他只是凝聚了全部心神,观心静气,将所有力量凝聚在双目中间,眼睛却是紧闭着的。他已然在暗界里一个人闭关静坐了两日,不进任何饮食,不发出一言一语。 瞳术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,而对付教王这样的人,更不可大意。 其实,就算是三日的静坐凝神,也是不够的。跟随了十几年,他深深知道玉座上那个人得可怕。 然而,已经没有时间了。他一定要抢在妙风从药师谷返回之前下手,否则,即便是妙风未曾得知他去过药师谷夺龙血珠的秘密,也会带回那个女医者给教王治伤——一旦教王伤势好转,便再也没有机会下手! 然而,一想到“药师谷”,眼前忽然就浮现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,温柔而又悲哀。明介……明介……恍惚间,他听到有人细微地叫着,一双手对着他伸过来。 “滚!”终于,他无法忍受那双眼睛的注视,“我不是明介!” 一睁开眼,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。 “瞳公子,”门外有人低声禀告,是修罗场的心腹属下,“八骏已下山。” 八骏是他一手培养出的绝顶杀手八人组,其能力更在十二银翼之上——这一次八骏全出,只为截杀从药师谷返回的妙风,即便是那家伙武功再好,几日内也不可能安然杀出重围吧。 何况……他身边,多半还会带着那个药师谷不会武功的女人。 “若不能击杀妙风,”他在黑暗里闭上了眼睛,冷冷吩咐,“则务必取来那个女医者的首级。” “是!”属下低低应了一声,便膝行告退。 他坐在黑暗的最深处,重新闭上了眼睛,将心神凝聚在双目之间。 脑后金针,隐隐作痛。那一双眼睛又浮凸出来,宁静地望着他……明介。明介。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,远远近近,一路引燃无数的幻象。火。血。奔逃。灭顶而来的黑暗…… 他终于无法忍受,一拳击在身侧的冰冷石地上,全身微微发抖。 霍展白醒来的时候,日头已然上三竿。 他一惊,立刻翻身坐起——居然睡了那么久!沫儿的病还急待回临安治疗,自己居然睡死过去了! 柳非非的贴身丫鬟胭脂奴端了早点进来,重重把早餐盘子放到桌上,似乎心里有气:“喏,吃了就给我走吧!——真是不知道小姐看上你什么?说来就来,说走就走,没钱没势,无情无义,小姐却偏偏最是把你放在心上!真是鬼迷心窍。” 霍展白被这个小丫头说的脸上阵红阵白,觉得嘴里的莲子粥也没了味道:“对不住。” “呵……不用对我说对不住,”胭脂奴哼了一声,“也亏上一次,你那群朋友在楼里喝醉了,对小姐说了你八年来的种种事情,可真是惊世骇俗呀!——小姐一听,终于灰了心。” “夏浅羽……”霍展白当然知道来这楼里的都是哪些死党,不由咬牙切齿喃喃。 几次三番和他们说了,不许再提当年之事,可这帮大嘴巴的家伙还是不知好歹。 “正好西域来了一个巨贾,那胡商钱多得可以压死人,一眼就迷上了小姐。死了老婆,要续弦——想想总也比做妾好一些,就允了。”抱怨完了,胭脂奴就把他撇下,“你自己吃罢,小姐今儿一早就要出嫁啦!” 他一个人呆在房间里,胡乱吃了几口。楼外忽然传来了鼓吹敲打之声,热闹非凡。 他走到窗边,推开窗子看下去,只见一队花鼓正走到了楼下,箱笼连绵,声势浩大。一个四十来岁的胡人骑着高头大马,在玲珑花界门口停了下来,褐发碧眼,络腮胡子上满脸的笑意,身后一队家童和小厮抬着彩礼,鞭炮炸得人几乎耳聋。 想来,这便是那位西域的胡商巨贾了。 迎娶青楼女子,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,而这个胡商却似肆无忌惮的张扬,应该是对柳非非宠爱已极。老鸨不知道收了多少银子,终于放开了这棵摇钱树,一路干哭着将蒙着红盖头的花魁扶了出来。 在临入轿前,有意无意的,新嫁娘回头穿过盖头的间隙,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。 那里,一个白衣男子临窗而立,挺拔如临风玉树。 别了,白。
“怎么?看到老相好出嫁,舍不得了?”耳边忽然有人调侃,一只手直接拍到了他肩上。 谁?竟然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悄然进入了室内?霍展白大惊之下身子立刻向右斜出,抢身去夺放在床头的药囊,右手的墨魂剑已然跃出剑鞘。 “住手!”在出剑的瞬间,他听到对方大叫,“是我啊!” “浅羽?”他一怔,剑锋停顿,讷讷。 锦衣青年也是被他吓了一跳,急切间抓起银烛台挡在面前,长长吐了口气:“我听虫娘说你昨夜到了扬州,投宿在这里,今天就一早过来看看——老七你发什么疯啊!” 鼎剑阁成立之初,便设有四大名剑,后增为八名,均为中原武林各门各派里的精英,各自身负绝学。而这个夏浅羽是华山派剑宗掌门人的独子,比霍展白年长一岁,在八剑里排行第六。虽然出身名门,生性却放荡不羁,平日喜欢留连风月场所,至今未娶。 自己当年第一次来这里,就是被他拉过来的。 “不好意思。”他尴尬的一笑,收剑入鞘,“我太紧张了。” 夏浅羽放下烛台,蹙眉:“那药,今年总该配好了吧?” “好了。”霍展白微笑,吐出一口气。 夏浅羽也是吐出一口气:“总算是好了——再不好,我看你都要疯魔了。” “我看疯魔的是你,”霍展白对这个酒肉朋友是寸步不让,反唇相讥,“都而立的人了,还在这地方厮混——不看看人家老三都已经抱儿子了。” “别把我和卫风行那个老男人比。”夏浅羽嗤之以鼻,“我还年轻英俊呢。” 鼎剑阁的八剑里,以“玉树公子”卫风行和“白羽剑”夏浅羽两位最为风流。两个人从少年时就结伴一起联袂闯荡江湖,一路拔剑的同时,也留下不少风流韵事。然而卫风行在八年前却忽然改了心性,凭空从江湖上消失,谢绝了那些狐朋狗友,据说是娶妻生子做了好好先生。 夏浅羽形单影只,不免有被抛弃的气恼,一直恨恨。 “难得你又活着回来,晚上好好聚一聚吧!”他捶了一拳,“我们几个人都快一年没碰面了。” 八剑都是生死兄弟,被招至鼎剑阁后一起联手做了不少大事,为维持中原武林秩序、对抗西方魔教的入侵立下汗马功劳。但自从徐重华被诛后,八大名剑便只剩了七人,气氛也从此寥落下去。 “抱歉,我还有急事。”霍展白晃了晃手里的药囊。 已经到了扬州了,可以打开了吧?他有些迫不及待的解开了锦囊,然而眼里转瞬露出吃惊的神色——他没有看到药丸,里面只有一支簪、一封信和一个更小一些的锦囊。 簪被别在信封上,他认得那是薛紫夜发间常戴的紫玉簪。 上面写着一行字:“扬州西门外古木兰院 恩师廖青染座下”。 落款是“弟子紫夜拜上”。 看着信封上地址,霍展白微微蹙眉:那个死女人再三叮嘱让他到了扬州打开锦囊,就是让他及时的送这封信给师傅?真是奇怪……难道这封信,要比给沫儿送药更重要? 踌躇了一番,他终于下了决心:也罢,既然那个死女人如此慎重叮嘱,定然有原因,如若不去送这封信,说不定会出什么大岔子。 “我先走一步,”他对夏浅羽道,“等临安的事情完结后,再来找你们喝酒。” 不等夏浅羽回答,他已然呼啸一声,带着雪鹞跃出了楼外。 古木兰院位于西郊,为唐时藏佛骨舍利而建,因院里有一棵五百余年的木兰而得名。而自从前朝烽火战乱后,这古木兰和佛塔一起毁于战火,此处已然凋零不堪,再无僧侣居住。 霍展白站在荒草蔓生的破旧院落里,有些诧异。 难道,薛紫夜的师傅,那个消失江湖多年的妙手观音廖青染,竟是隐居此处? 立春后的风尚自冷冽,他转了一圈,不见寺院里有人烟迹象,正在迟疑,忽然听得雪鹞从院后飞回,发出一声叫。他顺着声音望过去,忽然便是一震! ——院墙外露出那棵烧焦的古木兰树,枝上居然蕴了一粒粒芽苞! 是谁,能令枯木再逢春? 他心里一跳,视线跳过了那道墙——那棵古树下不远处,赫然有一座玲珑整洁的小楼,楼里正在升起冉冉炊烟。 是在那里?他忍不住内心的惊喜,走过去敲了敲门。 “让你去城里给阿宝买包尿布片,怎么去了那么久?”里面立时传来一个女子的抱怨声,走过来开门,“是不是又偷偷跑去那种地方了?你个死鬼看我不——” 声音在拉开门后嘎然而止。 抱着幼子的女人望着门外来访的白衣男子,流露出诧异之色:“公子找谁?我家相公出去了。” “在下是来找妙手观音的。”霍展白执弟子礼,恭恭敬敬的回答——虽然薛紫夜的这个师傅看起来最多不过三十出头,素衣玉簪,清秀高爽,比自己只大个四五岁,但无论如何也不敢有半点不敬。 “这里没有什么观音。”女子拉下了脸,冷冷道,立刻想把门关上,“佛堂已毁,诸神皆灭,公子是找错地方了。” “廖前辈。”霍展白连忙伸臂撑住门,“是令徒托我传信于您。” 素衣女子微微一怔,一支紫玉簪便连着信递到了她面前。 她怔了怔,终于手一松,打开了门,喃喃:“哦。八年了……终于是来了么?” 把霍展白让进门内,她拿起簪子望了片刻,微微点头:“不错,这是我离开药师谷时留给紫夜留的。如今她终于肯动用这个信物了?” 她侧头望向霍展白:“你是从药师谷来的么?紫夜她如今身体可好?” 霍展白迟疑了一下,最终决定说实话:“不大好,越发怕冷了。” “唉……是我这个师傅不好,”廖青染低下头去,轻轻拍着怀中睡去的孩子,“紫夜才十八岁,我就把药师谷扔给了她——但我也答应了紫夜,如她遇到过不去的难关,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她一次。” “一次?”霍展白有些诧异。 廖青染笑了起来:“当然,只一次——我可不想让她有‘反正治不好也有师傅在’的偷懒借口。”她拿起那支簪子,苦笑:“不过那个丫头向来聪明好强,八年来一直没动用这个信物,我还以为她的医术如今已然天下无双,再无难题——不料,还是要动用这支簪了?” 霍展白在一旁听着,只觉的心里一跳。 什么意思?薛紫夜让他持簪来扬州求见廖青染,难道是为了…… 廖青染将孩子交给身后的使女,拆开了那封信,喃喃:“不会是那个傻丫头八年后还不死心,非要我帮她复活冰下那个人吧?我一早就跟她说了那不可能——啊?这……” 她看着信,忽然顿住了,闪电般的抬头看了一眼霍展白。 “前辈,怎么?”霍展白心下也是忐忑。 廖青染转身便往堂里走去:“进来坐下再说。”
月宫圣湖底下的七叶明芝,东海碧城山白云宫的青鸾花,洞庭君山绝壁的龙舌,西昆仑的雪罂子……那些珍稀灵药从锦囊里倒出来一样,霍展白的脸就苍白一分。 “这、这是怎么回事!”他终于忍不住惊骇出声,跳了起来。 这不是薛紫夜拿去炼药的东西么?怎么全部好端端的还在? “紫夜没能炼出真正的解药,”廖青染脸色平静,将那封信放在桌上,望着那个脸色大变的人,“霍七公子,最早她写给你的五味药材之方,其实是假的。” “是……假的?”霍展白一时愣住。 “是的。”廖青染手指点过桌面上的东西,“这几味药均为绝世奇葩,药性极烈,又各不相融,根本不可能相辅相成配成一方——紫夜当年抵不过你的苦苦哀求,怕你一时绝望,才故意开了这个‘不可能’的方子。” 霍展白怔住,握剑的手渐渐发抖。 “沫儿的病症,紫夜在信上细细说了,的确罕见。她此次竭尽心力,也只炼出一枚药,可以将沫儿的性命再延长三月。”廖青染微微颔首,叹息,“霍七公子,请你不要怪罪徒儿——” “不可能!”霍展白死死盯着桌上的药,忽地大叫:“不可能!我、我用了八年时间,才……” 他按捺不住心头的狂怒:“你是说她骗了我?她……骗了我?!” 廖青染叹息:“紫夜她只是心太软——她本该一早就告诉你:沫儿得的是绝症。” “不可能!她不可能骗我……我马上回去问她。”霍展白脸色苍白,胡乱地翻着桌上的奇珍异宝,“你看,龙血珠已经不在了!药应该炼出来了!” “霍公子,”廖青染叹了口气,“你不必回去见小徒了,因为——” 她侧过身,望着庭外那一株起死回生的古木兰树,一字一字: “从今天开始,徐沫的病,转由我负责。” 霍展白怔住,心里乍喜乍悲。 “你不要怪紫夜,她已然呕心沥血,”廖青染回头望着他,拿起了那支紫玉簪,叹息,“你知道么?这本是我给她的唯一信物——我本以为她会凭着这个,让我帮忙复苏那具冰下的尸体的……她一直太执着于过去的事。” 她看定了那个来访的白衣剑客,忽地一笑:“可是,她最终拿它来来救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。” 听得那一番话,霍展白心里的怒气和震惊一层层的淡去。 “那……廖前辈可有把握?”他讷讷问。 “有五成。”廖青染点头。 霍展白释然,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下。 “沫儿的病已然危急,我现下就收拾行装,”廖青染将桌上的东西收起,吩咐侍女去室内整理药囊衣物,“等相公回来了,我跟他说一声,就和你连夜下临安。” “是。”霍展白恭恭敬敬的低头,“有劳廖前辈了。” 这边刚开始忙碌,门口已然传来了推门声,有人急速走入,声音里带着三分警惕:“小青,外头院子里有陌生人脚印——有谁来了?” “没事,风行,”廖青染随口应,“是我徒儿的朋友来访。” 声音一入耳,霍展白只觉熟得奇怪,不由自主的转头看去,和来人打了个照面,双双失声惊呼。 “老五?!” “老七?!” 霍展白目瞪口呆。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左手里拿着的一包尿布片,右手拿着一支簇新的珠花,腰畔空空,随身不离的长剑早已换成了一只装钱的荷包——就是一个霹雳打在头上,他也想象不出八剑里的卫五公子,昔日倾倒江湖的“玉树名剑”卫风行、会变成这幅模样! 屋里的孩子被他们两个这一声惊呼吓醒了,哇哇的大哭。 “你们原来认识?”廖青染看着两人大眼瞪小眼,有些诧异,然而顾不上多说,横了卫风行一眼,“还楞着干吗?快去给阿宝换尿布!你想我们儿子哭死啊?” 卫风行震了一震,立刻侧身一溜,入了内室。 片刻,孩子的哭叫便停止了。 霍展白尤自目瞪口呆站在那里,望着房内。卫风行剥换婴儿尿布的手法熟极而流,简直可与当年他的一手“玉树剑法”媲美。 “原来……”他讷讷转过头来,看着廖青染,口吃,“你、你就是我五嫂?” 八、雪·第七夜
暮色初起的时候,霍展白和廖青染准备南下临安。 这种欲雪的天气,卫廖夫妻两人本该在古木兰院里燃起红泥小火炉,就着绿蚁新酒当窗小酌,猜拳行令的,可惜却生生被这个不识趣的人给打断了。 “辛苦了,”霍展白看着连夜赶路的女子,无不抱歉,“廖……” 那声称呼,却是卡在了喉咙里——若按薛紫夜朋友的身份,应该称其前辈;而这一声前辈一出口,岂不是就认了比卫五矮上一头? “七公子,不必客气。”廖青染却没有介意这些细枝末节,拍了拍睡去的孩子,转身交给卫风行,叮嘱:“这几日天气尚冷,千万不可让阿宝受寒,所吃的东西也要加热,出入多加衣袄——如若有失,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!” 卫风行抱着孩子唯唯诺诺,不敢分解一句。 这哪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,迷倒无数江湖女子的卫五公子?分明是河东狮威吓下的一只绵羊。霍展白在一旁只看得好笑,却不敢开口。 他总算是知道薛紫夜那样的脾气是从何而来了,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。 “风行,我就先和七公子去了。”廖青染翻身上马,细细叮咛,“此去时间不定,全看徐沫病情如何——快则三五天,慢则一两个月。你一个人在家,需多加小心——”温柔地叮嘱到这里,语气忽然一转:“如果再让我知道你和夏浅羽去那种地方鬼混,仔细我打断你的腿!” “是是。”卫风行也不生气,只是抱着阿宝连连点头。 暮色里,寒气浮动,云层灰白,隐隐有欲雪的迹象。卫风行从身侧的摸出了一物,抖开却是一袭大氅,凑过来围在妻子身上:“就算是神医,也要小心着凉。” 廖青染嘴角一扬,忽地侧过头在他额角亲了一下,露出小儿女情状:“知道了。乖乖在家,等我从临安带你喜欢的梅花糕来。” 她率先策马沿着草径得得离去,霍展白随即跳上马,回头望了望那个抱着孩子站在庭前目送的男子,忽然心里泛起了一种微微的失落—— 所谓的神仙眷侣,也不过如此了。 他追上了廖青染,两人一路并骑。那个女子戴着风帽在夜里急奔。虽然年过三十,但却如一块美玉越发显得温润灵秀,气质高华。 老五那个家伙,真是有福气啊。 霍展白隐隐记起,多年前和南疆拜月教一次交锋中,卫风行曾受了重伤,离开中原求医,一年后才回来。想来他们两个,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吧——然后那个女子辞去了药师谷谷主的身份,隐姓埋名来到中原;而那个正当英年的卫五公子也旋即从武林里隐退,过起了双宿双飞的神仙日子。 “霍七公子,其实要多谢你——”他尚自走神,忽然耳边听到了一声叹息。 他微微一震,回头正对上廖青染若有深意的眼睛:“因为你,我那个傻徒儿最终放弃了那个不切合实际的幻想。她在那个梦里,沉浸得太久。如今执念已破,一切,也都可以重新开始了。” 她微笑着望着他:“霍七公子,不知你心底的执念,何时能勘破?” 霍展白抚摩着那一匹薛紫夜赠与的大宛马,忽然一笑:“廖谷主,你的徒儿酒量很好啊——等得沫儿的病大好了,我想回药师谷去和她好好再切磋一番。” “是么?那你可喝不过她,”廖青染将风帽掠向耳后,对他眨了眨眼睛,“喝酒,猜拳,都是我教给她的,她早青出于蓝胜于蓝了——知道么?当年的风行,就是这样把他自己输给我的。” “啊?”霍展白吃惊,哑然失笑。 “呵呵,”廖青染看着他,也笑了,“你如果去了,难保不重蹈覆辙。” “哈哈哈,”霍展白一怔之后,复又大笑起来,策马扬鞭远远奔了出去,朗声回答,“这样,也好!”
暮色深浓,已然有小雪依稀飘落,霍展白在奔驰中仰头望着那些落下来的新雪,忽然有些恍惚:那个女人……如今又在做什么呢?是一个人自斟自饮,还是在对着冰下那个人自言自语? 那样寂寞的山谷……时光都仿佛停止了啊。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无法遏制地反复想到她。在这个归去临安终结所有的前夜,卸去了心头的重担,八年来的一点一滴就历历浮现出来……那一夜雪中的明月,落下的梅花,怀里沉睡的人,都仿佛近在眼前。 或许……真的是到了该和过去说再见的时候了。 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八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,执着而不顾一切;他也曾相信自己终其一生都会保持这种无望而炽烈的爱——然而,所有的一切,终究在岁月里渐渐消逝。奇怪的是,他并不为这种消逝感到难过,也不为自己的放弃感到羞愧。 原来,即便是生命里曾最深切感情,也终究抵不过时间。 柳非非是聪明的,明知不可得,所以坦然放开了手,选择了可以把握的另一种幸福——而他自己呢?——其实,在雪夜醒来的刹那,他其实已经放开了心里那一根曾以为永生不放的线吧? 他一路策马南下,心却一直留在了北方。 “其实,我早把自己输给她了……”霍展白怔怔想了许久,忽然望着夜雪长长叹了口气,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话,“我很想念她啊。” 一直埋头赶路的廖青染怔了一下,侧头看着这个年轻人。 ——风行这个七弟的事情,是全江湖都传遍了的。他的意气风发,他的癫狂执着,他的隐忍坚持。种种事情,江湖中都在争相议论,为之摇头叹息。 然而在这个下着雪的夜里,在终将完成多年心愿的时候,他却忽然改变了心意? 一声呼哨,半空中飞着的雪鹞一个转折,轻轻落到了他的肩上,转动着黑豆一样的眼珠子望着他。他腾出一只手来,用炭条写下了几行字,然后将布巾系在了雪鹞的脚上,然后拍了拍它的翅膀,指了指北方尽头的天空:“去吧。” 雪鹞仿佛明白了主人的意思,咕噜了一声振翅飞起,消失在茫茫的风雪里。 那一块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舞,上面的几行字却隐隐透出暖意来: 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” 紫夜,我将不日北归,请在梅树下温酒相候。 一定赢你。
第二日夜里,连夜快马加鞭的两人已然抵达清波门。 临安刚下了一场雪,断桥上尚积着一些,两人来不及欣赏,便策马一阵风似的踏雪冲过了长堤,在城东郊外的九曜山山脚翻身落马。 “徐夫人便是在此处?”廖青染背着药囊下马,看着寒柳间的一座小楼,忽然间脸色一变,“糟了!” 霍展白应声抬头,看到了门楣上的白布和里面隐隐传出的哭声,脸色同时大变。 “秋水!”他脱口惊呼,抢身掠入,“秋水!” 他撩开灵前的帘幕冲进去,看到一口小小的棺材,放在灵前摇曳的烛光下。里面的孩子紧紧闭着眼睛,脸颊深深陷了进去,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。 “沫儿?沫儿!” 他只觉五雷轰顶,俯身去探鼻息,已然冰冷。 后堂里叮的一声,仿佛有什么瓷器掉在了地上打碎了。 “你来晚了。”忽然,他听到了一个冰冷的声音说。 “你总是来晚。”那个声音冷冷地说着,冷静中蕴涵着深深的疯狂,“哈……你是来看沫儿怎么死的么?还是——来看我怎么死的?” 仿佛一盆冰水从顶心浇下,霍展白猛然回过头去,脱口:“秋水!” 美丽的女子从灵堂后走出来,穿着一身白衣,嘴角沁出了血丝,摇摇晃晃地朝着他走过来,缓缓对他伸出双手——十指上,呈现出可怖的青紫色。他望着那张少年时就魂牵梦萦的脸,发现大半年没见,她居然已经憔悴到了不忍目睹的地步。 一时间,他脑海里一片空白,站在那里无法移动。 “霍展白,为什么你总是来晚……”她喃喃道,“总是……太晚……” 不知是否幻觉,他恍惚觉得她满头的青丝正在一根一根的变成灰白。 “不好!快抓住她!”廖青染一个箭步冲入,看到对方的脸色和手指,惊呼,“她服毒了!快抓住她!” “什么?”他猛然惊醒,下意识地去抓秋水音的手,然而她却灵活地逃脱了。 “咯咯……你来抓我啊……”穿着白衣的女子轻巧地转身,唇角还带着血丝,眼神恍惚而又清醒无比,提着裙角朝着后堂奔去,咯咯轻笑,“来抓我啊……抓住了,我就——” 话音未落,霍展白已然闪电般地掠过,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,颤声呼:“秋水!” “抓住了,我就杀了你!!”那双眼睛里,陡然翻起了疯狂的恨意,“杀了你!” “小心!”廖青染在身后惊呼,只听嗤啦一声响,霍展白肩头已然被利刃划破。然而他铁青着脸,根本不去顾及肩头的伤,掌心内力一吐,瞬间将陷入疯狂的女子震晕过去。 “太晚了啊……你抓不住我了……”昏迷前,憔悴支离的女子抬起手,恶狠狠地掐着他肩上的伤口, “我让你来抓我……可是你没有!你来晚了…… “在嫁入徐家的时候,一直在等你来阻拦我带我走……为什么你来得那么晚? “后来……我求你去救我的丈夫……可你,为什么来的那么晚? “一天之前,沫儿慢慢在我怀里断了最后一口气……为什么、你来的那么晚!!” 他的血循着她手指流下来,然而他却恍如不觉。 “哈,哈!太晚了……太晚了!我们错过了一生啊……”她喃喃说着,声音逐渐微弱,缓缓倒地,“霍、霍展白……我恨死了你。” 廖青染俯身一搭脉搏,查看了气色,便匆忙从药囊里翻出了一瓶碧色的药:“断肠散。” ——这个女人,一定是在苦等救星不至,眼睁睁看着唯一儿子死去后,绝望之下疯狂地喝下了这种毒药,试图将自己的性命了结。 没想到,自己连夜赶赴临安,该救的人没救,却要救另一个计划外的人。 廖青染翻了翻秋水音的眼睑:“这一下,我们起码得守着她三天——不过等她醒了,还要确认一下她神智上是否出了问题……她方才的情绪太不对头了。” 然而抬起头,女医者却忽然愣住了—— “太晚了么?”霍展白喃喃道,双手渐渐颤抖,仿佛被席卷而来的往事迎面击倒。那些消失了多夜的幻象又回来了,那个美丽的少女提着裙裾在杏花林里奔跑,回头对他笑——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玩笑,却不知,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请求。 “快来抓我啊……抓住了,就嫁给你呢。” ——她的笑容在眼前反复浮现,只会加快他崩溃的速度。 他颓然低下头去,凝视着那张苍白憔悴的脸,泪水长划而落。 他终于知道,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命运之手原来从未曾松开过——是前缘注定。注定了他的空等奔波,注定了她的流离怨恨。 种种恩怨深种入骨,纠缠难解,如抽刀断水,根本无法轻易了结。
门外有浩大的风雪,从极远的北方吹来,掠过江南这座水云疏柳的城市。 大雪里有白鸟逆风而上,脚上系着的一方布巾在风雪里猎猎飞扬。 晚来天欲雪,何处是归途?
在那个失去孩子的女子狂笑着饮下毒药的刹那,千里之外有人惊醒。 薛紫夜在夜中霍然坐起,感到莫名的一阵冷意。 刚刚的梦里,她梦见了自己在不停的奔逃,背后有无数滴血的利刃逼过来……然而,那个牵着她的手的人,却不是雪怀。是谁?她刚刚侧过头看清楚那个人的脸,脚下的冰层却喀喇一声碎裂了。 “霍展白!”她脱口惊呼,满身冷汗的坐起。 夏之园里一片宁静,绿荫深深,无数夜光蝶在起舞。 然而她坐在窗下,回忆着梦境,却泛起了某种不详的预感。她不知道霍展白如今是否到了临安,沫儿是否得救,她甚至有一种感觉,她永远也见不到他了。 “薛谷主,怎么了?”窗外忽然有人轻声开口,吓了她一跳。 “谁?!”推开窗就看到了那一头奇异的蓝发,她微微吐出了一口气,然后就压抑不住的爆发起来,随手抓过靠枕砸了过去,“你发什么疯?一个病人,半夜三更跑到人家窗底下干吗?给我滚回去!” 妙风被她吓了一跳,然而脸上依旧保持着一贯的笑意,只是微微一侧身,手掌一抬,那只飞来的靠枕仿佛长了眼睛一样乖乖停到了他手上。 “在薛谷主抵达大光明宫之前,我要随时随地确认你的安全。”他将枕头送回来,微微躬身。 “……”薛紫夜一时语塞,挥了挥手,“算了,谷里很安全,你还是回去好好睡吧。” “不必,”妙风还是微笑着,“护卫教王多年,已然习惯了。” 习惯了不睡觉么?还是习惯了在别人窗下一站一个通宵?或者是、随时随地准备为保护某个人交出性命?薛紫夜看了他片刻,忽然心里有些难受,叹了口气,披衣走了出去。 “薛谷主不睡了么?”他有些诧异。 “不睡了,”她提了一盏琉璃灯,往湖面走去,“做了噩梦,睡不着。” 妙风也就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静静跟在她身后,穿过了那片桫椤林。一路上无数夜光蝶围着他上下飞舞,好几只甚至尝试着停到了他的肩上。 薛紫夜看着他,忍不住微微一笑:“你可真不像是魔教的五明子。” 妙风不明白她的意思,只是微笑。 “杀气太重的人,连蝴蝶都不会落在他身上。”薛紫夜抬起手,另一只夜光蝶收拢翅膀在她指尖上停了下来,她看着妙风,有些好奇,“你到底杀过人没?” “杀过。”妙风微微的笑,没有丝毫掩饰,“而且,很多。” 顿了顿,他补充:“我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——五百个人里,最后只有我和瞳留了下来。其余四百九十八个,都被杀了。” 瞳?薛紫夜的身子忽然一震,默然握紧了灯,转过身去。 “你认识瞳么?”她听到自己不由自主的问出来,声音有些发抖。 妙风微微一惊,顿了顿:“认识。” “他……是怎么到你们教里去的?”薛紫夜轻轻问,眼神却渐渐凝聚。 妙风眉梢不易觉察地一挑,似乎在揣测这个女子忽然发问的原因,然而嘴角却依然只带着笑意:“这个……在下并不清楚。因为而自从我认识瞳开始,他便已经失去了昔日的记忆。” “……。是么?”薛紫夜喃喃叹息了一声,“你是他朋友么?” 妙风微微笑了笑,摇头:“修罗场里,没有朋友” “太奇怪了……”薛紫夜在湖边停下,转头望着他,“你和他一样杀过那么多的人,可是,为什么你的杀气内敛到了如此境地?你的武功更在他之上么?” “谷主错了,”妙风微笑着摇头,“若对决,我未必是瞳的对手。” 他侧头,拈起了一只肩上的夜光蝶,微笑:“只不过我不象他执掌修罗场、要随时随地准备和人拔剑拼命——除非有人威胁到教王,否则……”他动了动手指,夜光蝶翩翩飞上了枝头:“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杀意。” 薛紫夜侧头看着他,忽然笑了一笑:“有意思。” 她提着灯一直往前走,穿过了夏之园去往湖心。妙风安静地跟在她身后,脚步轻得仿佛不存在。 湖面上冰火相煎,她忍不住微微咳嗽,低下头望着冰下那张熟悉的脸。雪怀……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。因为明日,我便要去那个魔窟里,将明介带回来—— 你在天上的灵魂,会保佑我们吧? 那个少年沉浮在冰冷的水里,带着永恒的微笑,微微闭上了眼睛。 她匍匐在冰面上,静静凝望着,忽然间心里有无限的疲惫和清醒——雪怀,我知道,你是再也不会醒来的了……在将紫玉簪交给霍展白开始,我就明白了。但是,死者已矣,活着的人,我却不能放手不管。我要离开这里,穿过那一片雪原去往昆仑了……或许不再回来。 你一个人在这冰冷的水里睡了那么多年,是不是感到寂寞呢? 或许,霍展白说的对,我不该这样的强留着你,应让你早日解脱,重入轮回。 她俯身在冰面上,望着冰下的人。入骨的寒意让她止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,琉璃灯在手里摇摇晃晃,在冰上折射出流转的璀璨光芒。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双肩肩胛骨之间,一股暖流无声无息注入,她只觉全身瞬间如沐春风。 “夜里很冷,”身后的声音宁静温和,“薛谷主,小心身体。” 她缓缓站了起来,伫立在冰上,许久许久,开口低声:“明日走之前,帮我把雪怀也带走吧。” 妙风默默颔首,看着她提灯转身,朝着夏之园走去——她的脚步那样轻盈,不惊起一片雪花,仿佛寒夜里的幽灵。这个湖里,藏着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吧? 他最后看了一眼冰下那个封冻的少年,一直微笑的脸上掠过一刹的叹息。缓缓俯下身,竖起手掌,虚切在冰上。仿佛有火焰在他手上燃烧,手刀轻易地切开了厚厚的冰层。 喀喇一声,水下的人浮出了水面。 妙风脱下身上的大氅,裹住了冰下那个面目如生的少年。
第二日,他们便按期离开了药师谷。 对于谷主多年来第一次出谷,绿儿和霜红都很紧张,争先恐后地表示要随行,却被薛紫夜毫不犹豫的拒绝——大光明宫是一个怎样的地方,她又怎能让这些丫头跟着自己去冒险? 侍女们无计可施,只好尽心尽力准备她的行装。 当薛紫夜步出谷口,看到那八匹马拉的奢华马车和满满一车的物品后,不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:大衣,披肩,手炉,木炭,火石,食物,药囊……应有尽有琳琅满目。 “你们当我是去开杂货店么?”拎起马车里款式各异的大衣和丁零当啷一串手炉,薛紫夜哭笑不得,“连手炉都放了五个!蠢丫头,你们干脆把整个药师谷都装进去得了!” 侍女们讷讷,相顾做了个鬼脸。 “这些东西都用不上——你们好好给我听宁姨的话,该干什么就干什么,”薛紫夜一手拎了一堆杂物从马车内出来,扔回给了绿儿,回顾妙风,声音忽然低了一低,“帮我把雪怀带上……可以么?” “但凭谷主吩咐。”周围的侍女们还没回过神来,妙风躬身,足尖一点随即消失。 只是刹那,他就从湖边返回,手里横抱着一个用大氅裹着的东西,一个起落来到马车旁,对着薛紫夜轻轻点头,俯身将那一袭大氅放到了车厢里。 “雪怀……”薛紫夜喃喃叹息,揭开了大氅一角,看了看那张冰冷的脸,“我们回家了。” 侍女们吃惊地看着大氅里裹着的那具尸体,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——这、这不是湖下冰封的那个少年么?多少年了。如今,谷主居然将他从冰下挖了出来? “对了,绿儿,跟你说过的事,别忘了!”在跳上马车前,薛紫夜回头吩咐,唇角掠过一丝笑意。侍女们还没来的及答应,妙风已然掠上了马车,低喝一声,长鞭一击,摧动了马车向前疾驰。 瞬间碾过了皑皑白雪,消失在谷口漫天的风雪里。
千里之外,一羽白鸟正飞过京师上空,在紫禁城的风雪里奋力拍打着双翅,一路向北。 风大,雪大。那一方布巾迎风猎猎飞扬,仿佛宿命灰色的手帕。
第二日日落的时候,他们沿着漠河走出了那片雪原,踏上了大雪覆盖的官道。 在一个破败的驿站旁,薛紫夜示意妙风停下了车。 “就在这里。”她撩开厚重的帘子,微微咳嗽,吃力的将用大氅裹着的人抱了出来。 “我来。”妙风跳下车,伸过双臂接过,侧过头望了一眼路边的荒村——那是一个已然废弃多年的村落,久无人居住,大雪压垮了大部分的木屋。风呼啸而过,在空荡荡的村子里发出尖利的声音。 他抱着尸体转身,看到这个破败的村落,忽然间眼神深处有一道光亮了一下。 ——果然,是这个地方?! 薛紫夜扶着他的肩下了车,站在驿站旁那棵枯死的冷杉树下,凝望了片刻,默不作声的踩着齐膝深的雪,吃力的向着村子里走去。 妙风同样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,来到村子北面的空地上。 那里,隐约遍布着隆起的坟丘,是村里的坟场。 十二年前那场大劫过后,师傅曾带着她回到这里,仔细收敛了每一个村民的遗骸。所有人都回到了这一片祖传的坟地里,在故乡的泥土里重聚了——唯独留下了雪怀一个人还在冰下沉睡。他定然很孤独吧? “埋在这里吧。”她默然凝望了片刻,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,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,开始挖掘。 然而长年冰冻的土坚硬如铁,她用尽全力挖下去,只在冻土上戳出一个淡白色的点。 “我来吧。”不想如此耽误时间,妙风在她身侧弯下身,伸出手来——他没有拿任何工具,然而那些坚硬的冻土在他掌锋下却如豆腐一样裂开,只是一掌切下,便裂开了一尺深。 “滚开!让我自己来!”然而她却愤怒起来,一把将他推开,更加用力的用匕首戳着土。 妙风默默看了她一眼,没有再说话,只是将双手按向地面。 内息从掌心汹涌而出,无声无息透入土地,一寸寸将万古冰封的冻土融化。 薛紫夜用尽全力戳着土,咳嗽着。开始时那些冻土坚硬如铁,然而一刀一刀的挖下去,匕首下的土地开始松软,越到后来便越是轻松。一个时辰后,一个八尺长三尺宽的土坑已然挖好。 她跪在雪地上筋疲力尽地喘息,将雪怀小心翼翼地移入坑中。 她用颤抖的手将碎土洒下。夹杂着雪的土,一分分掩盖上了那一张苍白的脸——她咬着牙,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。这把土再洒下去,就永远看不到了……没有人会再带着她去看北极光,没有人在她坠入黑暗冰河的瞬间托起她。 那个强留了十多年的梦,那些说过的话,承诺过的事,在这一刻后,便是要彻底的结束了——从此以后,她再也没有逃避现实的理由。 风雪如刀,筋疲力尽的她恍恍惚惚地站起,忽然间眼前一黑。 “小心!”
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马车内,车在缓缓晃动,碾过积雪继续向前。 妙风竟是片刻都不耽误的带着她上路,看来昆仑山上那个魔头的病情,已然是万分危急了。外面风声呼啸,她睁开眼睛,长久地茫然望着顶棚,那一盏琉璃灯也在微微晃动。她只觉得全身寒冷,四肢百骸中仿佛也有冰冷的针密密刺了进来。 原来……自己的身体,真的是虚弱到了如此么? 神智恍惚之间,忽然听到外面雪里传来依稀的曲声—— “……葛生蒙棘,蔹蔓于野。予美亡此。谁与?独旦! “夏之日,冬之夜,百岁之后,归于其居。 “冬之夜,夏之日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。” 那一瞬间,仿佛有利剑直刺入心底,葬礼时一直干涸的眼里陡然泪水长划而下,她在那样的乐曲里失声痛哭。那不是《葛生》么?那首描述远古时女子埋葬所爱之人时的诗歌。 “荆棘覆盖着藤葛,蔹草长满了山。我所爱的人埋葬在此处。 “谁来与他做伴?唯有孤独! “夏日漫长,冬夜凄凉。等百年之后,再来此伴你长眠。” ——那样的一字一句,无不深入此刻的心中。如此慰藉而伏贴,仿佛一只手,凄凉而又温柔的抚过。她霍地坐起,撩开帘子往外看去。 “薛谷主,你醒了?”乐曲随即中止,车外的人探头进来。 “是你?”她看到了他腰畔的短笛,便不再多问,侧头想掩饰脸上的泪痕。 “饿么?”妙风依然是微笑着,递过一包东西——布巾里包着的是备在马车里的桔红软糕。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天气中,接到手里,居然尤自热气腾腾。 “冻硬了,我热了一下。”妙风微微一笑,又扔过来一个酒囊,“这是绿儿她们备好的药酒,说你一直要靠这个驱寒——也是热的。” 薛紫夜怔了怔,还没说话,妙风却径自放下了帘子,回身继续赶车。 唉……对着这个带着微笑面具、又没有半分脾气的人,她是连发火或者抱怨的机会都找不到——咬了一口软糕,又喝了一口药酒,觉得胸口的窒息感稍稍散开了一些。望着软糕上赫然的两个手印,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——那样高深的绝学却被用来加热残羹冷炙,当真是杀鸡用牛刀了。 然而刚笑了一声,便嘎然而止。 她跌倒在铺着虎皮的车厢里,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。 “薛谷主!”妙风手腕一紧,疾驰的马车被硬生生顿住。他停住了马车,撩开帘子飞身掠入,一把将昏迷的人扶起,右掌按在了她的背心灵台穴上,和煦的内力汹涌透入,运转在她各处筋脉之中,将因寒意凝滞的血脉一分分重新融化。 过了一柱香时分,薛紫夜呼吸转为平稳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 “哎,我方才……晕过去了么?”感觉到身后抵着自己的手掌,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,她苦笑了起来,微微有些不好意思——她身为药师谷谷主,居然还需要别人相救。 妙风对着她微一点头,便不再多耽搁,重新掠出车外,长鞭一震,摧动马车继续向西方奔驰而去——已然出来二十天,不知大光明宫里的教王身体如何? 出来前,教王慎重嘱托,令他务必在一个月内返回,否则结局难测。 妙风微微蹙起了眉头——所谓难测的,并不只是病情吧?还有教中那些微妙复杂的局面,诸多蠢蠢欲动的手下。以教王目下的力量,能控制局面一个月已然不易,如果不尽快请到名医,大光明宫恐怕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! 他心下焦急,顾不得顾惜马力,急急向着西方赶去。 风雪越来越大,几乎已齐到了马膝,马车陷在大雪里,到得天黑时分,八匹马都疲惫不堪。妙风不得已在一片背风的戈壁前勒住了马,暂时休息。 疾行一日一夜,他也觉得有些饥饿,便撩起帘子准备进入马车拿一些食物。 然而一低头,便脱口惊呼了一声。 ——薛紫夜无声无息地靠在马车壁上,双目紧闭,两颊毫无血色,竟然又一次昏了过去。 妙风大惊,连忙伸手按住她背后灵台穴,再度以沐春风之术将内息透入。 不到片刻,薛紫夜轻轻透出一口气,动了动手指。 这一来,他已然明白对方身上寒疾之重已然无法维持自身机能,若他不频繁将真气送入体内,只怕她连半天时间都无法维持。 她缓缓醒转,妙风不敢再移开手掌,只是一手扶着她坐起。 “我……难道又昏过去了?”四肢百骸的寒意逐步消融,说不出的和煦舒适。薛紫夜睁开眼,再度看到妙风在为自己化解寒疾,她是何等聪明的人,立时明白了刻之间自己已然是垂危数次,全靠对方相助才逃过鬼门关。 妙风依然只是微笑,仿佛带着一个永恒的面具:“薛谷主无须担心。” 薛紫夜勉强对着他笑了笑,心下却不禁忧虑——“沐春风”之术本是极耗内力的,怎生禁得起这样频繁的运用?何况妙风寒毒痼疾尤存,每日也需要运功化解,如果为给自己续命而耗尽了真力,又怎能压住体内寒毒? 妙风看得她神色好转,便松开了扶着她的手,但另一只手却始终不离她背心灵台穴。 “先别动,”薛紫夜身子往前一倾,离开了背心那只手,俯身将带来的药囊拉了出来,“我给你找药。” 妙风微微一怔:“不必。腹上伤口已然愈合得差不多了。” “不是那个刀伤。”薛紫夜在一堆的药丸药材里拨拉着,终于找到了一个长颈的羊脂玉瓶子,“是治冰蚕寒毒的——”她拔开瓶塞,倒了一颗红色的珠子在掌心,托到妙风面前:“这枚‘炽天’乃是我三年前所炼,解冰蚕之毒最是管用。” 妙风望着那颗珠子,知道乃是极珍贵的药,一旦服下就能终结自己附骨之蛆一样发作的寒毒。然而,他却只是微笑着,摇了摇头:“不必了。” “都什么时候了!”薛紫夜微怒,不客气的叱喝。 “不用了。”妙风笑着摇头,推开了她的手,安然道,“冰蚕之毒是慈父给予我的烙印,乃是我的荣幸,如何能舍去?” “……”薛紫夜万万没料到他这样回答,倒是愣住了,半晌嗤然冷笑,“原来,你真是个疯子!” 妙风神色淡定,并不以她这样尖刻的嘲讽为意:“教王向来孤僻,很难相信别人——如若不是我身负冰蚕之毒,需要他每月给予解药,又怎能容我在身侧侍奉?教中狼虎环伺,我想留在他身侧,所以……” 说到这里,仿佛才发现自己说的太多,妙风停住了口,歉意地看着薛紫夜:“多谢好意。” 薛紫夜怔怔望着这个蓝发白衣的青年男子,仿佛被这样不顾一切的守护之心打动,沉默了片刻,开口:“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停车为我渡气,马车又陷入深雪——如此下去,只怕来不及赶回昆仑救你们教王。” 妙风面上虽然依旧有微笑,但眼里也露出了忧虑之色。 “我们弃了马车,轻骑赶路吧。”薛紫夜站了起来,挑了一件最暖的猞猁裘披上,将手炉拢入袖中,对妙风颔首,“将八匹马一起带上。你我各乘一匹,其余六匹或驮必要物品或空放,若坐骑力竭,则换上空马——这样连续换马,应该能快上许多。” 妙风微微一怔:“可谷主的身体……” “无妨。”薛紫夜一笑,撩开帘子走入了漫天的风雪里,“不是有你在么?” 妙风看了她许久,缓缓躬身:“多谢。” 呼啸的狂风里,两人并骑沿着荒凉的驿道急奔,雪落满了金色的猞猁裘。 半个时辰后,她脸色渐渐苍白,身侧的人担忧地看过来:“薛谷主,能支持么?” “没事。“她努力笑了笑,然而冻僵的身子蓦然失去平衡,从奔驰的马上直接摔了下去! “小心!”妙风瞬间化成了一道闪电,在她掉落雪地之前迅速接住了她。 “冒犯了。”妙风叹了口气,扯过猞猁裘将她裹在胸口,一手握着马缰继续疾驰,另一只手却回过来按在她后心灵台穴上,和煦的内息源源不断涌入,低声道:“如果能动,把双手按在我的璇玑穴上。” 薛紫夜勉强动了动,抬起手按在他胸口正中。 忽然间,仿佛体内一阵暖流畅通无阻的席卷而来——那股暖流从后心灵台穴冲入,流转全身,然后通过掌心重新注入了妙风的体内,循环往复,两人仿佛成了一个整体。 “就这样。”内息转眼便转过了一个周天,妙风长长松了口气。 “你靠着我休息。”他继续不停赶路,然而身体中内息不停流转,融解去她体内积累的寒意,“这样就好了,不要担心——等到了下一个城镇,我们停下来休息。” “嗯。”薛紫夜应了一声,有些担心,“你自己撑的住么?” 妙风微微笑了笑,只是加快了速度:“修罗场出来的人,没有什么撑不住的。” “唉。”薛紫夜躲在那一袭猞猁裘里,仿佛一只小兽裹着金色的毛球,她抬头望着这张永远微笑的脸,若有所思,“其实,能一生只为一个人而活……也很不错。妙风,你觉得幸福么?” “嗯。”妙风微笑,“在遇到教王之前,我不被任何人需要。” 薛紫夜点点头,闭上了眼睛:“我明白了。” 仿佛是觉得疲倦已极,她裹着金色的猞猁裘,缩在他胸前静静睡去。 大雪还在无穷无尽的落下,鹅毛一样飘飞,落满了他们两个人全身。风雪里疾驰的马队,仿佛一道闪电撕裂开了漫天的白色。 妙风低下头,看了一眼睡去的女子,忽然间眉间掠过一丝不安。 是的,他想起来了……的确,他曾经见到过她。
风更急,雪更大。 一夜的急奔后,他们已然穿过了克孜勒荒原,前方的雪地里渐渐显露出了车辙和人行走过的迹象——他知道,再往前走去便能到达乌里雅苏台,在那里可以找到歇脚的地方,也可以找到喂马的草料。 天亮得很慢,雪夜仿佛长的没有尽头。 妙风也渐渐觉得困顿,握着缰绳的手开始乏力,另一只手一松,怀里的人差点从马前滑了下去。 “啊?”薛紫夜茫茫然的醒了,睁开眼,却发现那个带着她骑手已经睡了过去,然而身子却挺得笔直,依然保持着策马的姿态,护着她前行。 她微微叹了口气,抬起一只手想为他扯上落下的风帽,眼角忽然瞥见地上微微一动,仿佛雪下有什么东西在涌起—— 是幻觉? 凝神看去,却什么也没有。八匹马依然不停奔驰着,而这匹驮了两人的马速度明显放缓,喘着粗气,已经无法跟上同伴。 然而,恰恰正是那一瞬间的落后救了它。 “嗤啦——”薛紫夜忽然看到跑在前面的马凭空裂开成了两片! 雪地上一把长刀瞬地升起,迎着奔马,只是一掠,便将疾驰的骏马居中齐齐剖开!马一声悲嘶,大片的血泼开来,洒落在雪地上,仿佛绽开了妖红的花。 她脱口惊呼,然而声音未出,身体忽然便腾空而起。 一把长刀从雪下急速刺出,瞬间洞穿了她所乘坐的奔马,直透马鞍而出! 妙风不知是何时醒来的,然而眼睛尚未睁开、便一把将她抱起,从马背上凭空拔高了一丈,半空中身形一转,落到了另一匹马上。她惊呼未毕,已然重新落地。 “追电?!”望着那匹被钉死在雪地上的坐骑,他眼睛慢慢凝聚。 这样一刀格毙奔马的出手,应该是修罗场里八骏中的追电! 执掌大光明宫修罗场的瞳,每年从大光明界的杀手里选取一人,连续八年训练成八骏——一曰追风,二曰白兔,三曰蹑景,四曰追电,五曰飞翩,六曰铜爵,七曰晨凫,八曰胭脂,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杀手,一直都是修罗场最精英的部分,直接听从瞳的指挥。 如今,难道是—— 念头方一转,座下的马又惊起,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光从雪面上急掠而过。喀嚓一声轻响,马齐膝被切断,悲嘶着一头栽了下去。 电光火石的瞬间,妙风反掌一按马头,箭一样掠出,一剑便往雪里刺了下去! 那是薛紫夜第一次看到他出手。然而她没有看清楚人,更没看清楚剑,只看到雪地上忽然间有一道红色的光闪过,仿佛火焰在剑上一路燃起。剑落处,地上的雪瞬间融化,露出了一个人形。 “果然是你们。”妙风的剑钉住了雪下之人的手臂,阻止他再次雪遁,冷冷,“谁的命令?” “嘿。”那个带着面具的人从唇间发出了一声冷笑,忽然间一震,竟将整条左手断了下来! 雪瞬间纷飞,掩住了那人的身形。 “没用。”妙风冷笑:就算是有同伴掩护,可臂上的血定然让他在雪里无所遁形。 他循着血迹追出,一剑又刺入雪下——这一次,他确信已然洞穿了追电的胸膛。然而仅仅只掠出了一丈,他登时惊觉,瞬间转身,人剑合一扑向马上! “嗤——”一道无影的细线从雪中掠起,刚刚套上了薛紫夜的咽喉就被及时斩断。然而雪下还有另外一支短箭同时激射而出,直刺薛紫夜心口——杀手们居然是兵分两路,分取他们两人! 妙风的剑还被缠在细线里,眼看那支短箭从咫尺的雪下激射而来,来不及回手,身子只是一侧,堪堪用肩膀挡住。 薛紫夜低呼了一声,看着箭头从他肩膀后透出来,血已然变成绿色。 “没事。”妙风却是脸色不变,“你站着别动。” “箭有毒!”薛紫夜立刻探手入怀,拿出一瓶白药,迅速涂在他伤口处。 这支箭……难道是飞翩?妙风失惊,八骏,居然全到了? 他来不及多想,瞬间提剑插入雪地,迅速划了一个圆。 “叮”地一声响,果然,剑在雪下碰到了一物。雪忽然间爆裂开,有人从雪里直跳出来,一把斩马长刀带着疾风迎头落下! 铜爵的断金斩!? 那一击的力量是骇人的,妙风在铜爵那一斩发出后随即抢身斜向冲出,并未直迎攻击。他的身形快如鬼魅,一瞬间就穿过雪雾掠了出去,手中的剑划出一个雪亮的弧,一闪即没—— 在两人身形相交的刹那,铜爵倒地,而妙风平持的剑锋上掠过一丝红。 他不敢离远,一剑得手后旋即点足掠回薛紫夜身侧,低声:“还好么?” “还……还好。”薛紫夜抚摩着咽喉上的割伤,轻声。她有些敬畏地看着妙风手上的剑——因为注满了内息,这把普通的青钢剑上涌动着红色的光,仿佛火焰一路燃烧。 这一瞬的妙风仿佛换了一个人,曾经不惊飞蝶的身上充满了令人无法直视的凛冽杀气。脸上的笑容依旧存在,但那种笑,已然是睥睨生死、神挡杀神的冷笑。 果然不愧是修罗场里和瞳并称的高手! 她在风雪中努力呼吸,脸色已然又开始逐渐苍白,身形摇摇欲坠。妙风用眼角余光扫着周围,心下忧虑,知道再不为她续气便无法支持。然而此刻大敌环伺,八骏中尚有五人未曾现身,怎能稍有大意? 地上已然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马尸,开膛破肚,惨不忍睹。 “追风,白兔,蹑景,晨凫,胭脂,出来吧,”妙风将手里的剑插入雪地,缓缓开口,平日一直微笑的脸上慢慢拢上一层杀气,双手交叠压在剑柄上,将长剑一分分插入雪中,“我知道是瞳派你们来的——别让我一个个解决了,一起联手上吧!” 薛紫夜猛然震了一下,脱口低呼出来——瞳?妙风说,是瞳指派的这些杀手?! 她僵在那里,觉得寒冷彻心。 剑插入雪地,然而仿佛有火焰在剑上燃烧,周围的积雪不断融化,迅速扩了开去,居然已经将周围三丈内的积雪全部融解! “嘿,大家都出来算了。”雪地下,忽然有个声音冷冷道,“反正他也快要把雪化光了。” 地面一动,五个影子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,将他们两人围在了中心。 杀气一波波的逼来,几乎将空气都凝结。 “薛谷主。”在她快要无法支持的时候,忽然听到妙风低低唤了一声,随即一只手贴上了背心灵台穴,迅速将内息送入。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——在这种时候,他居然还敢分出手替她疗伤? 周围五个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瞬间的变化,然而没有弄清妙风在做什么,怕失去先机,一时间还没有动作。 妙风将内息催加到最大,灌注满薛紫夜的全身筋脉,以保她在离开自己的那段时间内不至于体力不支。,时用传音入密叮嘱:“等一下我牵制住他们五个,你马上向乌里雅苏台跑。” 她咬紧了牙,默默点了点头。 “我会跟上。”妙风补了一句。 “他在替她续气疗伤!快动手!”终于看出了他们之间其实是在拖延时间,八骏里的追风发出低低一声冷笑,那五个影子忽然凭空消失了,风雪里只有漫天的杀气逼了过来! “快走!”妙风一掌将薛紫夜推出,拔出了雪地里的剑,霍然抬首,一击斩破虚空! |